斜塘,在历史与现实中穿越

作者:柯继承
日期:2014-08-04
转自:姑苏晚报

  水乡泽国的苏州,地名多与河湖池塘有关,其中以塘为名的最为流行,城内上塘、下塘等自不必说,城郊著名的,在城西,北有山塘,南有横塘;在城东,北有跨塘,南有斜塘。

  山塘、横塘、跨塘,因交通便捷,早是妇孺皆知,唯有地处葑门外金鸡湖东岸的斜塘,旧时常因广阔的水面所隔,而充满了几分神秘。近几年来,却因借助了园区建设力量的恢宏,又以"斜塘老街"工程调鼎水火,凤凰涅槃,引起广大市民热切的关注、呵护与赞叹。

  (一)

  斜塘作为毗邻苏州城东的一方土地,它有什么地理特点、人文历史典故呢?

  首先,它是名副其实的"水乡"。它所在的区域,古代常被人习称为"水云乡",地势低洼、水网密布是它最大的地理特点。因紧挨古城葑门,许多人家往往田产在斜塘,家住葑门内外,故而一直不设行政机构,直至清末民初,才以"斜塘"古地名,或称乡,或称镇。"人民公社"化后,又改名斜塘公社。1968年底,我插队斜塘时,第一次见到的斜塘老街,其实就在斜塘公社行政机构的所在地斜塘古镇上。

  老街是沿着斜塘河,东西走向长200来米的商铺老街,如果算上东端、西端所谓"市梢",实际长度也不超过300米,街南枕河,屋舍往往前后(南北)两进,北屋面街,一式的商铺门面;南屋临水都有石级或水码头,与河紧密"相依";街北屋舍更进深一点,有几条小巷,实际上是旧时深宅大院的备弄,连片的老屋,当时入住的已是"七十二家房客"。街面宽只2-3米,旧时因两旁都是店面,街道如同走廊,所以街上面"廊棚"覆盖,防雨防晒,但上世纪60年代多已拆除,只听得当地故老回忆了。路面多为条石铺设,经年累月,溜光的滑,古气十足,破碎处,也有用碎石填充。商铺已多移作它用,但大多数门面还是十分规整(毕竟文革"横扫一切"才只2年),看得出旧时的气象与规模,除了几家饮食店和一家"供销合作社"外,老街唯一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是,街南商铺中还有多家鱼行。鱼行显然还在营业,店面水泥地上置有多只大木桶,分装着供人选购的鱼腥虾蟹,店面里间(即南屋)临河,有的还下设水中网栏和渔船码头,网栏中养着鲜活的鱼类等水产。鱼行是从早开到夜的,随时有渔船送来鱼虾,特别是清晨时分,许多渔船从四处河港汇集码头,独具水乡渔家渔行风味。

  斜塘地处水域,一向兵燹难到。旧时苏州有"小乱进城,大乱下乡"的习惯,清末和民国时,苏城经历多次战乱,斜塘作为苏州邻近之乡,反而得到喘息和发展的机会,一度非常繁华,被誉为经济和生活的"模范区",短短一条街上,单是大型的肉店就有八家之多,茶室也有多家,鱼行就更不必说了。上世纪50年代起,由于大跃进、公社化、"文革"的缘故,斜塘老街已经十分破落,但"鱼乡"的基本格局仍在。宽阔的斜塘河,西接金鸡湖、娄江,东通吴淞江,古镇所在西面的金鸡湖,水面积达1万多亩,西南为独墅湖,水面积近2万亩,东北为沙湖,水面积也达7千多亩,公社境内河港如蛛蜘网般密布,多的就是水,因而也从来没有缺少过水产—鱼,即使在"文革"当初,这里还是"鱼天鱼地"。 "文革"之前,鱼价更是低得惊人。先师王乘六先生曾跟我讲过"怕吃鱼"的笑话,当然他讲的是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事,当时年轻的他曾赴斜塘办学,先是私塾,后是公学,但老师的伙食还是家长们或校董方供应的,斜塘多的是鱼,鱼价也最贱,于是给老师佐餐的顿顿是鱼,以至后来老师们闻到鱼腥气都恶心。乘六先生回到苏州后就只吃肉而不吃鱼了,也许是一种逆反吧,直到上海做大学教授了,他仍嗜肉而不想吃鱼,甚至连早点心,喜欢吃的还是"肉馒头"。

  "文革"后期,为了多产粮食,不仅"烂田"全改种"双季稻",还大规模地"围湖造田",鱼虾产量逐渐收缩,当时的社办企业,为了"公关",又把大量的鱼蟹用来送人,市场上鱼蟹的销售开始紧张。化肥的滥用及"围湖造田",还污染了水质,影响了水中生态。首先遭殃的是虾蟹,甲鱼产量也明显减少。最值得提出的是,苏州城内旧时有放生的习俗,庙宇及一些慈善机构的"放生池"里,多放养着从附近水域(如太湖、阳澄湖、金鸡湖等大湖泊)捉来的"癞头鼋"—斑鼋,又称太湖鼋。1972年前后,在金鸡湖南部围湖造田时,夜晚抽水值班人员曾发现:一只巨鼋从即将抽干水的湖底爬出来,越过堤岸,逃进独墅湖水域。这则斜塘最后一次发现"癞头鼋"的有关传闻,是我插队时亲耳听老农们讲的,而在其前,斜塘"金鸡湖"、"沙湖"中发现"癞头鼋"的消息时有所闻,但之后,却不再听到有关的消息。

  斜塘水多,"烂田"也多,特产除鱼类以外,就是水生作物了。其中,又以莲藕、茭白、茡荠、蓆草为主。

  斜塘的伤荷藕,苏州人径称塘藕,一直是苏州人的最爱,听老吃客说,斜塘藕与其他地方的藕不同之处是:刀切莲藕,横断面可见9个气孔的是斜塘藕,而其他地方的藕,横断面至多只8个气孔。事实上,苏州人单凭吃口就分得出莲藕的高低,正宗的斜塘藕,又脆又甜又有清香,最宜生食,其他藕是无法与之相比的。"文革"时强调"以粮为纲",种藕受到严格限制,当时只有斜塘河南面的几个生产大队才被允许种植少量的藕。至于其他水生作物,除茭白(多见种于水塘边)尚多外,蓆草和茡荠的种植也就更少了。

  斜塘烂田多、水面多的优势,在"以粮为纲"的大环境下,就变成了劣势,为了产粮,就围湖造田,就全面换种双季稻,拼命用化肥,又把养鸡、养鸭等副业作为资本主义"尾巴"割掉,斜塘的萎缩也影响了老街,老街的败落也就势在必然。

  (二)

  斜塘曾是富庶之区,因而旧时念书的人多,许多通过科举跻身官场及拥有田产、塘产的地主和富农们,往往都在苏州城内(尤其是葑门一带)居住,葑门内的居民,许多与斜塘都有或多或少的关系和瓜葛(直到解放以后,葑门一带住的还多有"斜塘籍"的)。其中最典型的、最为人知的要数清代著名文学家、戏剧家尤侗尤氏一个家族了。

  尤侗(1618-1704),从小就博闻强记,才华漾溢,为人又极为风趣,早先尽管五次应试都没有考中进士,却有许多"体物言情,精切流丽"的篇章在社会上流传。尤侗在史局修《明史》的三年,因其年纪大、名气响,很受人尊重,工作也勤奋,一个人负责撰写明人志传就达三百余篇。他还与同僚合写了《平蜀诗文》,康熙皇帝看见该书作者中有尤侗的名字,点头赞道:"是老名士了!"金口既开,尤侗更是身价百倍,据说后来尤侗就在自家厅堂柱子上挂上了自拟的这样一副对联:"章皇天语真才子,圣上玉音老名士",口气不无得意,但仍不减风趣。

  尤侗家在苏州城内(葑门内滚绣坊)有房产,后来尤侗在此拓建成宅园,名"亦园",其中园林部分占地十亩,水池又占去大半,整座宅园建筑简单,景观也一般,所谓"亦园",就是"也算是个园林"的意思。但因为尤侗名声的缘故,客人来往多,园子名气也越来越响,据《百城烟水》记载,尤侗71岁时,亦园不仅名气够响,景观也很丰富了。

  但尤侗真正的老家即故居还是在斜塘,而且所在的村落一直被称作"尤家园(院)"。尤侗对斜塘老屋有没有记载,不得而知,但他有一首《避地斜塘》诗:"江关鼙鼓压城闾,水竹村南问卜居。十里镜湖非诏赐,数间草屋即吾庐。相看雕甲争驰马,自着羊裘学钓鱼。莫便感怀成野史,闭门且著老农书"。从诗句看,显然不是尤侗年轻时写的,应当是中年后,甚至是老年的作品,诗中回忆的却是他年轻时遭遇明清易帜时而搬回斜塘老家的情景。诗究竟写于何时,这不重要,重要的是,作者笔下的"尤家园"尚在,不仅尚在,很可能比他年轻时的家园经营得更为恢宏与出色了。

  尤家园在斜塘镇东面,与老街只一河之隔,它与其他几个河东的小村落在"公社化"后被合并成"塘东大队"。"文革"时,我插队的大队就是紧挨尤家园东面的龚巷大队(当然也有一河之隔,水乡村落往往以河为界),当年我们上斜塘老街,尤家园是必经之处。知晓尤家园是尤侗故居所在以后,我也就分外注意它的一切。可惜近300年的风雨荡涤,尤其在"横扫一切"的当下,尤家园一点"文化"灵气也没有了,更不要说文物,只有河边多丛翠竹,摇曳生姿,从规模看,或许是当年竹园遗址。然而,来往得多了,还是看出了一点异样:当时的农家,屋后多为河道,屋前总有砖铺的场地,称砖场,用于晒谷置物。一个生产队(自然村落居多)也还有一二处面积较大的公共砖场,则是公共的晒谷场,它的北面临河又通常会建有牛棚、船舫或仓库什么的。一般的砖场,用长方形砖铺砌,颜色多为青灰色,与通常砌房用的房砖(习称"八五砖")毫无两样,至多,比"八五砖"小一些,这是因为不同时期的房砖规格不一样,但确是砌墙用的房砖,移用作铺地。而尤家园的两处砖场,铺的竟是一尺左右见方的方砖,尽管多见破碎,乌黑细腻的质地,是远胜于砌墙砖的,与所谓的陆墓"御窑金砖"倒有几分相像。

  尤家园是斜塘人熟悉的一个村落名,或许它紧挨斜塘老街的缘故,它在斜塘镇上,简直是无人不知,无人不晓。尤家园有

  许多农民其实是在斜塘镇上"讨生活"的,但我留心了多年,却从未听说过有尤姓的人在,斜塘一位姓金的长者曾经含含糊糊地说过,似乎尤姓的人解放前全搬住到古城葑门一带,后来,都去了海外。

  在斜塘的人文历史遗迹中,还有两处值得一提。一是张士诚墓,一是斜塘中学校园出土的五铢钱。

  张士诚作为一代枭雄,元代末年占据苏州后,称吴王,因提倡兴修水利,发展生产,轻徭薄赋,很得苏州民心,后来被朱元璋打败被俘,押解南京,不甘受辱而自杀。有意思的是,张士诚死后,既没有就地埋葬,也没有葬到老家泰州,朱元璋居然同意将他葬在苏州。葬在城东斜塘低洼处,人称"张王坟"。当年我曾多次路过"张王坟",它在一条河的北岸,说是王坟,实际只荒野一土墩而已,片瓦全无,仅一石碑竖于坟前。这也罢了。问题是苏州地势西高东低,城西多山丘,因而也多墓葬,城东斜塘是最低洼处,这不是说斜塘就没有墓葬了,问题出在张士诚与斜塘有何瓜葛呢?朱元璋礼葬张士诚,是所谓"皇恩浩荡",既然如此,不让葬城西山丘,为何又刻薄地令葬城东水域?帝王心理真是"天心难测"啊!

  说到斜塘的墓葬,还有一桩稀罕事。记得有一年,坐落在镇北的斜塘中学所在地,因故要清理和平整土地,在拓地时曾开挖过一座无名墓葬。墓葬的出土物中竟有"五铢钱",而且据说为数不少。"五铢钱"是汉代通行货币,怎么会大量出现在斜塘一个无名墓中呢?当时正是"文革"时期,围观的群众也乱哄哄的,我闻讯赶去时,只见到人群不见实物了,听在场的一位教师说,"五铢钱"有一大堆,放在篓筐里,被送到公社去了。但从此再没有下落。这座墓葬是何来头,出土的果真是一大堆五铢钱吗?从此却未见有任何披露,这恐怕是一个永远的历史之谜了。

  (三)

  作为苏州城东的"水云乡",斜塘在前人诗赋中偶有记载,近年苏州工业园区组织编写的《城东诗钞》(西泠印社出版)和《城东诗钞赏析》(山东画报出版社)收集的吟咏斜塘的诗词,包括明代著名诗人高启的《舟归江上过斜塘》诗在内,一共也就只十来首,其中有两首是最值得提及的,一首是清代李超琼的《斜塘夜泊》,李超琼即当年主持在金鸡湖修筑以后被称作"李公堤"的苏州府元和县知县,他的《斜塘夜泊》是这样的:"西风半日滞帆墙,莽觉吴淞水路长。犹识前年频系棹,一街灯光是斜塘。"诗的第四句突出了斜塘老街的风韵,给人以极大的想象空间。

  另一首即是先师王乘六先生的《去斜塘任教》,全诗也只四句:"江天漠漠水云乡,南园风波已惯尝,弹铗弄笙吾倦矣,一帆冷雨到斜塘。"乘六先生当年曾说过,"斜塘"两字很难入诗,他与几位朋友后来又都写了几首,但仍只有这首最为成功,因为是有感而发。改革开放后,国家曾向"文革"劫后余生的一些学者、文化老人征集古典诗词旧作,经过挑选,编成《江湖集》,《去斜塘任教》就首刊于其中。

  尽管前人吟诵斜塘,多为赞美,仍少不了诸如"西风"、"冷雨"的意境。斜塘的真正雄起,是在它纳入工业园区建设以后。可以说,改革开放为斜塘的脱胎换骨提供了契机,而纳入工业园区的建设,斜塘才真正地"翻天覆地"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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